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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九章 道是无晴却有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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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朝被子里缩了缩头:“睡吧,早点起就好了。”

    次日我醒来就不见小蓉,找了几个与她关系好的打听,只说她一早就穿了新衣出去了。我心中一惊,想来她还是没把我的话听进去,自己去了。

    这可如何是好?万一被发现可怎么得了!我思前想后,终于决定还是去找她,希望能在宴席开始之前将她拉回来。

    果然,从一处角门进去,角落里一块巨石后,有小蓉紧紧趴在上面的小小的身影。我悄悄上前轻轻拍了她就要拉她走。

    “谢娘,你怎么来了?”小蓉一脸惊讶。

    “赶紧走。”我说着,却见一队侍卫进来戍卫,忙拉了她躲在旁边一丛茂盛的花树中。

    这下,真的是走都走不了了。

    丽妃生辰这天,清晨开始有阴云团来,不过并不浓厚,又恰到好处地遮挡了骄阳,设宴是极好的。

    宴席设在武陵春色一开阔处,周围是芬芳宜人的鲜花碧草。筵席开始前,沈羲遥和丽妃还未到,其他妃嫔三两站在柳荫花下,执起罗扇,半掩粉面,言笑晏晏。

    小蓉极喜爱那些珍奇华衣,目光落在上面就再离不开。我在那些莺莺燕燕中看到了几个熟悉的身影,和妃站在一株海棠后,穿着碧水色杨花漫飞锦缎裥裙,头上简单戴了一对紫水晶缺月发钗,细碎的流苏从乌黑的发髻上直垂下来,衬得一张白面越发清冷矜贵。

    她身旁站着一个女子,浅紫色的织锦纱衣上有缤纷的蝴蝶,梳宜春髻,簪一个扇形金八宝玲珑簪,一排细密的短流苏垂至颈间。她背向我,与和妃相谈甚欢。我心中直是纳闷,和妃一向不与其他妃嫔多来往,可如今与她面前这妃子却十分亲密,可见关系非同一般。

    正想着,远远有金黄的华盖渐近,众妃整齐站好,那女子也转过身来,大方端庄的面容上还带着没有收起的笑容。这面容是那般的熟悉,我心一紧,是皓月。

    “臣妾参见皇上。”如黄莺出谷般婉转的声音整齐响起。

    沈羲遥的身影刚走进这花苑中,那些高贵夺目的颜色齐刷刷拜倒,他却没有说话,只懒懒一抬手,身边的张德海便会意道:“各位娘娘就座吧。”

    丽妃带着得意而高傲的笑容伴在沈羲遥的身边。身上那件蜜桃红花间孔雀的织锦长裙衬得她面若桃花,一派春风得意,艳丽无匹,更不用说那满头的珠光宝翠,熠熠其华了。

    她是今日的主角,自然要好好打扮,生知这样众妃齐聚的场合,哪一个不是悉心妆扮,带着适宜的表情,不时向高高在上的皇帝投去温柔妩媚的蜜箭,渴望得到他的青睐与恩宠呢。

    我看了一圈没有看到柳妃的身影。怡昭容坐在沈羲遥另一侧,面容恬静,穿得也朴素大方,那霓色烟波绫花裙的颜色虽不出挑,却显得她神情开涤,窈窕沉静。

    “皇上,”丽妃甜得发腻的声音随着风传来:“皇上为臣妾庆生是臣妾莫大的福气,臣妾敬皇上一杯。”说话间她站了起来,风情万千地一拜,一双美目仰望着沈羲遥,那般娇俏动人。一旁的小蓉看得眼睛都直了去,不住的摇头赞叹:“丽妃真美啊。”

    “起来吧。”不知为何,沈羲遥的声音一直都淡淡的,好像丽妃的明艳,其他妃子的光彩都没有入了他的眼。他的目光总是在飘渺中游荡,偶尔回神,又换上虚假微笑的面具。

    “皇上,”怡昭容轻柔似水的声音传来,沈羲遥侧了身去看她,带上了几分真心笑容,却不言语。

    “怎么不见柳妃姐姐?”怡昭容环顾了很久道,带着几分担忧的语气:“可是姐姐身体又不适了?”

    沈羲遥还没有回答,丽妃用丝帕按了按鼻子道:“柳妃妹妹这几日身体都不大好,今日便不能来了。”丽妃做出媚笑看向沈羲遥:“皇上可要去看看妹妹呢。”

    “昨日她不还好好的么?”沈羲遥看了一眼立在他身后的张德海,声音略有不满。

    “回皇上,柳妃娘娘夜里受了凉,今日便……”张德海回道。

    “哦。”沈羲遥的脸色有那么一瞬暗黑的如同风雨欲来的天空,却在下一刻便成了漫天的明亮:“既然柳妃不来,那就开宴吧。”

    笙歌起,美人吟,胡姬舞,百花纷。一时间言笑晏晏,桃李芳菲下是踏歌而行,时光漫漫。有那么一瞬间,我仿佛回到了经久之前,自己也是华衣美服悠然其间的。只是,我并不怀念,也并不向往,甚至在想起那烂漫春光的同时,不由一个寒颤,看到了那春光明媚下的阴暗。只是,我终究要回去,终究要带着最高贵的神情坐在沈羲遥身边,借助他的权力,为我的不甘,我的怨恨,我的悲辛讨一个结局。

    “谢娘,你看那些妃子都好美啊。还有皇上,皇上今天和那日真是不同啊。”小蓉近乎贪婪地盯着沈羲遥,的确,他是一个让人一眼就深深烙在心上的美好男子,尤其他还带着帝王的身份。

    可是,帝王却不是任何人都爱得起的,爱他,就要做出永无回应的打算,甚至付出生命的代价。

    “我们回去吧。”我看到那队侍卫去巡视其他地方,忙扯了扯小蓉的衣角。

    “再看一会嘛,谢娘。你看,上吃食了呢。”她咽了口吐沫,眼睛都直起来。

    我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其实不用去看,那诱人的香气已经被风传来。我闭了眼,是福字瓜烧里脊,红梅珠香,宫保野兔,还有绣球乾贝,炒珍珠鸡。不由觉得胃中翻滚,灼热的饥饿感袭来,喉咙都酸涩起来。

    我也是一连两天没有吃什么东西了。

    “趁侍卫离开咱们快走吧。”我劝着小蓉,自己已穿出那花丛。再在这里待下去,危险太大了。

    小蓉撅了撅嘴要出来,却因着忍不住的一回头被花枝拉到面颊,不自主“唉呦”了一声。

    “什么人?”一声断喝如晴空炸雷,惊得我心一沉,攥紧了前襟。

    “什么人!”那是张德海的声音,说话间已有侍卫奔跑过来。我强镇定了心境,拉过小蓉跪在地上,低声对领头的侍卫道:“我们是浣衣局的宫女,经过此处实是好奇,就偷看了一眼……”

    “是什么人?”沈羲遥毫不在意的声音传来,闲闲地,却十分冰冷。

    那侍卫高声回话道:“回皇上,是两个浣衣局的丫头在此偷看。”

    “哦。”沈羲遥停了片刻,声音十分随和,好似完全不在意,但是话语却令人遍体生寒。

    “窥上之罪,是什么处罚方法?”

    “回皇上,窥上当处以死刑。”那侍卫脸紧绷着,十分严肃。

    “丽妃,不是让你与和妃协理后宫么?怎么还会出了这样没规矩的事。”他说的自然,却能想见丽妃的惊恐。

    “皇上,这……”丽妃紧张的声音传来,不知如何回答。

    “皇上不该怪丽妃姐姐的。”是皓月的声音。我周身突然就涌上不适的感觉,仿佛吞了只苍蝇般恶心。

    “皇上,浣衣局是奴才们的地方,应是内务府管的。”皓月解释道。

    沈羲遥“唔”了一声:“既如此,今日是你生辰,死罪不祥,就由你来决定怎么处置吧。”

    丽妃的声音在下一刻传来,带了狠厉:“不懂规矩的丫头,带下去杖责四十!”

    我咬紧了唇,一旁的小蓉不住打颤。

    “丽妃姐姐,四十怕是多了。”怡昭容求情道:“皇上,二十板已能要去人半条性命,何况四十呢。这样的责罚与死罪无异,太重了。”

    怡昭容说着朝这边朗声道:“你们上来向皇上,丽妃娘娘请罪,求丽妃娘娘开恩。”

    她始终是善心之人,虽知这样做会与丽妃结怨却仍想救下我们的性命。只是,若沈羲遥见到我,怕是不知会做出怎样可怕的决定。

    小蓉已经站了起来,哆嗦着就向前走,我犹豫地跟上去,刚绕出那大石,就听见一个女人惊呼道:“谢娘,你们怎么在这里!”

    是知秋的声音。她睁大了眼睛看着我,满是怒气,如若我今日能平安回到浣衣局,怕日后也不会安生的。可是,我知道自己回不去了。

    只消看一眼沈羲遥犹如暴风骤雨前夕宁静海面的诡异面容,那如同万顷暗波般幽深的眸子下,分明有磅礴的怒火在酝酿。

    “皇上,是奴才教导不周,这是我手下的两个丫头。”知秋甚至没有得到沈羲遥的允许跪在沈羲遥面前,战战兢兢道。

    沈羲遥扫了她一眼,满眼阴翦。

    “皇上,”知秋似有什么阴谋,眼里精光一闪迅速道:“不瞒皇上,谢娘是昭容娘娘送来的,说是奉了皇上您的口谕,但始终不见文书……”她匆匆望了一眼丽妃,有点点邀功之意。

    她话未说完,只听沈羲遥一声怒喝:“住口!”

    他的怒火仿佛从一道被撕开的小缝中点点泄漏出来,这缝会越来越大,直到最后,那肆虐的愤怒将全部倾泻,彼时,将是什么都阻止不了的风暴了。

    “皇上,谢娘她……”怡昭容此时也慌了阵脚,跪在沈羲遥脚下。她一定疑惑,明明是沈羲遥亲口允的,为何此时会有如此大的怒火呢?

    在她的印象中,甚至在所有妃嫔的记忆里,恐怕都没有见过沈羲遥这般失态吧。他是至高无比的帝王,总是将内心最深的情感埋藏在淡淡浅笑之下。哪像如今,任谁都看得出皇上很愤怒。

    可是,一个低等宫女出于好奇的窥探,他何至如此呢?

    也许,只有我知道为什么。

    因为,我自称谢娘,不是……薇儿。

    我的心慌乱不已,一旁小蓉已吓得呆傻过去。我看见沈羲遥紧紧盯着我,目光如利剑。

    “谢娘……”他从牙缝中挤出这两个字,字字带着恨意:“谢娘!”

    在众人的惊呼声中,沈羲遥面前的红木大桌被一把掀翻,上面琳琅精致的吃食散落一地,金盘玉碟中的美味佳肴成为狼藉,众妃们皆惊恐地跪在地上,彼此悄悄对望不明所以。

    沈羲遥越过众妃径直来到我面前,我抬头看他,那漆黑幽深的眸子里,蓬勃的愤怒已经汹涌而出。我心中充满恐惧,眼看着他一把将我拉起,甚至不等我站直了身子拖着就走。

    “皇上!”我哀唤一声,他没有理会我。

    “皇上!”我又唤了一声,只觉得腿上传来丝丝疼痛,手臂也被他拽得生疼,几乎要脱臼了。

    沈羲遥依旧没有说话,也没有停下来。

    “遥。”我脱口而出,自己也愣住。这是曾经我对他亲昵的称呼,虽然极少,但他每每听到都十分欢喜。

    沈羲遥怔了怔,不远处的怡昭容也怔了怔,一双疑惑的眼睛盯向了我。

    沈羲遥终于停了下来,可是他抓着我的手却没有松开,我甚至感到他在克制着自己不再用力,而我的手腕已被他抓得几欲断掉。

    我踉跄而狼狈地站起身,腿上有血迹斑斑,那是被草丛中的小石头以及盘盏的碎片划伤的,在破损的裙摆下分外明显。

    沈羲遥微微低头,目光落在了那鲜红之上,眼中的怜惜只一扫,立即又燃起怒火。他突然弯腰将我打横抱起,大步走出了武陵春色。

    风越来越急,春日里多雨水,来得突然也属正常。早晨已有积云,此时更有风雨欲来的味道。风中有浅浅花香夹杂了淡淡的泥土生腥的气息,伴随着随风扬起的细小沙尘一下下扑打在脸上,有微微的疼痛感。腿上刺啦拉的,我轻皱了眉,内心因紧张恐惧狂跳不已,不知将要面对的是什么。

    但我清楚,帝王的怒火终是无法避免了。

    点点雨滴落了下来,我突然想到,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也是雨天,那突如其来的磅礴大雨将我带进了那个至高无上的女子永不得入内的地方,也将我带进了年轻帝王的心中。可是如今,当初的大雨早已不复存在,帝王心中的那个女子,恐怕也已随着雨丝零落了。

    沈羲遥全不在意那越来越急的雨点,他只飞快走着,每一步都满含怒气,一下下踩在湿润的地面上,溅起细小的水花。

    我只埋着头,面纱随风翻飞,仿若风的影子,又似失了依托的心,飘摇不定。

    不敢看他,深怕那怒火瞬间燃在自己的身上,我是导火索,此刻更只有火上浇油的作用。

    张德海甚至跟不上沈羲遥的脚步,我只能从沈羲遥宽阔的肩膀外看到他暗红的袍子,本该喜庆的颜色在水气蕴酝中却透出凄凉。他不敢喊,因为服侍沈羲遥多年的他,深知这位皇帝的脾气性情。

    沈羲遥每一个脚步都重重踩在我心上。我闭了眼,直到感觉闯进一个温暖干燥的地方才睁开眼,还没看清身在何处,就被重重地扔了出去。

    “谢娘……谢娘……”沈羲遥咬牙切齿地不断重复那两个字,而他每说一次,眼里的怒气就更盛一层。我只觉得每一个字他都在恨意里酝酿了许久才狠狠吐出。他的脸色越来越阴沉,比屋外狂风肆虐的风雨还要沉重,如同夏日突来的暴风骤雨般令人恐惧。

    当身体猛且狠地触碰到坚硬的床板上时,我忍不住因疼痛发出一声低呼,然后,我带着惊恐的眼神看着沈羲遥,看着他一步步逼近我,目光不带丝毫感情,如一把寒光闪闪的利剑,又如冰冷的九幽冰海一般。

    “谢娘,你就真的如此喜欢这个名字?喜欢它胜过凌雪薇?”他的语气古怪,全不似我知道的那个沈羲遥。

    我看着他,目光中充满了恐惧,而他的眼中,除了愤怒,竟还有一丝痛苦。

    我张了张嘴想辩解,可我发现他根本不要我的解释,甚至不给我说话的机会。我看着他几乎要将人焚毁的眼神,向后缩到墙角,下意识觉得离他越远越安全。

    但瞬间,我的一点侥幸心理全被击溃。沈羲遥一探身一伸手便将我拖到了他面前。我绝望地发现,无论我怎样逃避,都在他触手可及的范围之内。

    沈羲遥一把掀下了我的面纱。这面纱自我在进入浣衣局后便再未摘下,因此,不论冬天的寒风还是春天的风沙,夏日的骄阳还是秋日的劲风,都不曾吹拂底下的面容。再加上我受尽坎坷,尝尽苦难,几乎死去,此时,这张脸一定是惨白而憔悴的。我曾悄悄对着镜子仔细看过这张脸,昔日艳冠群芳的面容徒剩下嶙峋的瘦骨与苍白的面色,而那双曾深邃风情的秋水翦瞳,也只留空洞无神在其中,没有半点神采了。

    此时,这双眼睛无助得大睁着,里面只有惊惧惶恐。

    沈羲遥盯着我的面容,皱着眉看了许久,眼底情绪翻涌。

    我的心一点点下沉。他喜欢的,是那个绝代风华的凌雪薇,而不是在鬼门关走了几道,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谢娘。

    我胆怯地唤一声:“皇上。”

    那一声将他从恍惚中召回,他瞪着我,抓着我双肩的手越来越紧。

    “谢娘!你心里更愿意做一个乡野村妇,做你的谢娘?”他用力摇晃我,我只觉得自己像一个破烂的娃娃,又像狂风中的残旗,无力抵抗。

    他的怒火越来越盛,只需顷刻便能将我烧成灰烬。

    “皇上,我……”我无措地看着沈羲遥扭曲的面容,听他一字一顿地问道:“还是,你的心中,只有那个谢郎?”

    我露出惊骇地表情。谢郎,他指的是羲赫吧?

    我摇着头,奋力挣脱他,在他趋近的身影里向后退,直到再无退路,看着他的阴影遮住我面前全部的光亮。

    “嘶啦”一声,我身上的裙衫被他一把扯烂。他一只手将我紧紧护在前胸的双手扳过头顶,另一只手三两下脱掉了我的衣服。

    此时,我片缕未着的身子就这样袒露在他眼前。我只觉得羞恼到了极点,恨不得找地缝钻进去。

    这是,即使在黄家村外的草地上,我也没有感觉到的巨大的屈辱。

    沈羲遥的眼神里充满了愤怒和欲望,令我害怕。

    “皇上,别……”我几近哀求道,眼泪忍不住掉下来。

    沈羲遥没有理会我的绝望,他沉重的身子压下来,我只觉得下身一阵剧痛,接着一阵胜一阵撕裂痛楚袭来,他的手重重地在我身上游走,不带半点温柔。他的吻,几乎带了啃噬,令我的身体一阵阵颤栗,逐渐凉透。

    即使是最尊贵的龙床,依旧是坚硬的。

    泪水迷蒙中,我仿佛看到当年躺在这里的凌雪薇,枕着沈羲遥坚实的臂膀安心入睡。她拥有那么多特权与恩泽,可以不顾祖制,不理争宠,不谙世事。那时的她艳丽无匹,优雅端庄,出口成章。扬手就是一曲惊为天人的古曲,转身便是天仙下凡的灵动舞蹈。她有谁都无法忽视的高贵出身,有令君王沉醉无法自拔的摄人心魄的笑容。那时的沈羲遥,他温暖的怀抱,缠绵的情话,脉脉的凝视,一派浓情厚意在她眼里不过寻常而已。

    此时,在同样的地方,却已物是人非。

    疼痛随着沈羲遥每一下动作逐渐加深,越来越强,强到无法忍受。我开始打颤,开始觉得身上的痛楚令我想尖叫,我再看不清沈羲遥的脸,只觉有无数蠓蝇在眼前飞舞,耳边沈羲遥粗重的呼吸声也越来越远。

    然后,疼痛不见了,下身的灼烧感不见了,我突觉一阵解脱,坠入黑暗之中。

    当初风寒昏迷时那种忽冷忽热的煎熬再度袭来,可这次却再没有那两条迥异的路,没有救命的稻草。我仿佛陷入了一个巨大的旋涡中,周围只剩漆黑。

    不知过了多久,我睁开眼睛,浑身无力,嗓子干得冒烟。

    挣扎着起身,周围很安静,沈羲遥不知哪里去了,偌大的寝殿里没一个人。我身上盖了一条葡萄紫万蝠万寿金丝边锦被。再看身上,不知被谁穿上了一件月白云丝锦掐丝荷花睡袍,锦袍光滑,柔软如水,触手生凉,穿在身上滑溜溜凉冰冰,我不喜欢。

    屋子里又黑又冷,我心中疑惑,沈羲遥的寝殿四季舒适如春,采光也是极佳,此时为何失去了温度和光亮?

    我将锦被披在身上还是觉得凉。地上被沈羲遥几近疯狂扯碎的宫女服已不见,干干净净,这一切令我有种恍惚如梦的感觉。

    窗下有一个茶盏,里面微光闪动。我口渴的厉害,双脚落地只觉踩在棉花上,起身时一阵眩晕,接着有强烈的头疼袭来。

    我叹了口气,看来又着了风寒。

    光着脚,端了那盏凉透的茶走到门前。隔着西番莲事事如意镂刻看去,外面是沈羲遥日常批阅奏章的地方。此时没有人,只有一点烛火静静燃在墙边立式青花烛台上。

    那明亮温暖了我的心底,推门想去将那支蜡烛取来,手用劲处,听得一阵“哗啦啦”声响。门只是开了一道小缝,再打不开。仔细看去,一把金锁从外面将这里封闭了。

    我暗惊了下,沈羲遥此举无异于将我囚禁在这个精美的牢笼中。或者,我看了看自己身上遍布的令人触目惊心的青紫淤痕,或许他还未想好处置我,等待我的,也可能是重罚。

    坐在窗前的长榻上,长榻软而绵,十分舒服。我靠墙蜷着,一抬头便看到漫天星光。有清凉的空气透进来,我大口呼吸着,心逐渐平缓,如果这是最后的时光,那么就好好享受这样的美景吧。只是,肚子传来一阵“咕噜”声,破坏了美好的意境。我自嘲地笑笑,要是能有点吃的就更完美了。

    窗外繁星点点,好似一颗颗璀璨的宝石,在一匹如墨丝缎的天空上发出温柔的光。我看着看着便不由沉醉,忘记了自己此刻的处境。

    黄家村的时光就是这样浮现在我的脑海。那里也有能与此时媲美的星空,甚至因为祥和宁静更胜一筹。

    我记起那许多个夜晚,羲赫与我坐在门前流水旁随意交谈。

    我会讲述闺中生活,女子们的赏樱斗草,刺绣抚琴,学习礼数,每一样都有诸多趣事,还有我的好友,因为父亲的雪藏,我只有及笄礼时在寺庙结识的吴薇,以及世交两江总督卢世帆的嫡女卢幽姌这两个朋友。

    可惜,后来吴家意欲犯上,吴薇在宫中里应外合谋害沈羲遥,举家被诛。

    而卢幽姌,在我入宫前嫁给了忠义老王爷的次子,正四品副骁骑参领赵元嵚,之后随赵元嶔外放去了吴地。

    羲赫也会在不经意间提到他的皇兄,提到他们的童年。那时,他不是裕王,而沈羲遥,也只是皇三子而已。那时的时光快乐,没有负担,没有责任,只有相亲相爱的兄弟二人。

    我看着他在夜色里清朗的面容,还有那璀璨繁星倒映其中的明亮的眼睛,那双眼里充满了快乐,于是自己也快乐起来。

    “皇上待你非同一般,若是你不随我出来,依旧能保持那种兄友弟恭的情感。”我轻柔道。

    羲赫没有回答,他转了头看我:“你在哪里,我就去哪里。哪怕只能悄悄望着你,我也心甘情愿。”他顿了顿,懊悔道:“我以为皇兄爱你,可以为你扫除一切危险,不让你受伤害。”他久久凝视着我:“可是我错了,我早该将你悄悄掳出宫来,这样,就没有那些伤心事了。”

    我惊讶地看着他,他说这话时表情严肃,倒很有几分沈羲遥的模样。

    “失去了孩子……”羲赫迟疑了半晌问道:“你的心中一定很痛苦吧。”

    我怔了许久,那个孩子是我心头无法泯灭的伤,我总在刻意回避它,刻意得认为那是凌雪薇的过去,不是谢娘的。

    “你呢?”我给了羲赫一个单薄的笑容,轻声道:“你那个侍妾不是也有孕了么?突然离去,你应该也很难过吧。”

    羲赫没有说话,他近乎完美的侧脸却蒙上了一层暗影。他眉毛轻蹙,缓缓说出令我震惊的回答。

    “那个孩子……不是我的。”

    当时我惊得几乎站起身来,一双眼定定看着他,他只淡淡一笑。

    “是王府中一个护卫的孩子。我从未没碰过她,怎会有孩子?本想留她性命,等孩子出生后报难产身亡,再送她们离开。不想太后发现不对劲,亲自盘问,几下她就招了。太后震怒,赐来鸩酒结果三条性命。”

    “三条性命?”我吃惊地看着他,瞬间也明白过来,太后又如何会放过那个护卫呢?

    羲赫的目光投向远方,似乎当日种种在他眼前一一掠过。我的心也随着他皱起的眉而揪紧。他的话如轻烟薄雾般传来,带着慈悲的笑意:“其实,他们并没有什么错。错在我们,自以为是地认为那是恩典。”羲赫自嘲地笑笑:“不过我预见到了,想办法送他们离开了。现在那孩子应该会走路了吧……”

    我微笑着点了点头,将身子靠进他怀中,那份温暖,是无人能给予的。

    我翻了个身,似乎在那墨色天空中又看到了羲赫温暖贴心的笑容,周身因此觉得舒服起来,脸上也不由带了微笑。

    不知是何时睡去的,许是在那无边清朗的回忆中吧。我想,我会在梦中回到黄家村,与他再会。

    当我在清凉芬芳的清晨再次醒来时,发现自己已平躺在床上,四周温暖舒适,有玉竹香氲氤在四周,令人头脑清明,神思清朗。

    贪婪地深吸一口气,这玉竹香里,有淡薄得几乎可以忽略的,龙涎香的气息。

    抬眼处,长榻上一套叠得整整齐齐的湖蓝色裙子摆在乌木托盘中,旁边有一个打开的檀木缠枝并蒂莲花雕纹妆匣里搁着几枚珠花、一把木梳,还有几个小小的珐琅彩绘小圆盒,该是胭脂水粉之类。

    清澈的水盛在屏风后的大木桶中,平静得没有一丝涟漪。旁边乌木架子上搭了一块雪白的布巾。我用手试了试水温,还稍稍烫手。看来不久前这里有人进来过。

    再不去想什么,我泡进去仔细清洗。无论沈羲遥是要再送我回那寂寞得令人发疯的繁逝,还是去那辛苦得令人绝望的浣衣局,我都没有挂在心上。甚至将我就地问斩我也不会眨一下眼睛。此时我唯一想做的,是将自己好好收拾干净。

    沐浴后整个身子舒缓放松下来,似卸去了多年的重担一般。我将自己擦干,换上了那身裙衫。

    这不是宫女的服饰,也不是妃嫔的宫装,看起来,更像民间富庶人家妇人的穿着。

    这身衣裙虽然是棉布质地,不若锦缎看起来富贵,但却因上面精致的刺绣而显得贵重无匹。其实细细看上去,这布料十分稀少,花色又奇特,该是天竺进献而来的。

    其实,若是严格说起来,它不是一件湖蓝的裙子,而是在白色的棉布底上扎染了极小的湖蓝色宝相花纹,细细密密,繁繁复复,因此大眼看起来像是湖蓝。

    在这样的棉布料上,有一朵巨大的栩栩如生的白色牡丹绽放在裙边,那茂盛的枝叶一路繁衍至腰际,顶出一朵含苞待放的花骨朵来。这牡丹仿佛新摘下一般生动,甚至整件衣服带了淡淡幽香。一条天蓝色薄如蝉翼的轻纱披帛罩在素色抹胸外,那披帛上有用银粉勾勒出的简单的牡丹花纹,在日光下,会出现闪耀的光华。

    我将头发挽成最简单的平髻,戴上白色珍珠牡丹花压鬓,一根顶端嵌了东珠的银钗将发髻固定在脑后。这样一身妆扮乍看上去简约素雅,不轻浮不奢华,但举手投足间,整个人的高贵优雅自现其间。其实,这是一套考验气质的穿戴。

    唯一不足之处,是我的身姿与先前相比瘦削甚多,衣服有些宽大,却也显得人弱不经风,楚楚风华,甚是怜人。

    我正举起最后一枚珠花要别在发髻间,“咔”地一声门锁被打开,沈羲遥身着朝服走了进来。那金黄的龙袍在晨光中格外刺目威严,令人不敢仰视。我看到他的身影,手不由停在鬓间,心“突突”跳起来,带了恐惧。

    很静,很压抑,这气氛令我几乎无法正常呼吸。也不知为何,如今我见到他总有一种老鼠见了猫的感觉。我缓缓抬头看他,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一丝痛苦与一丝怜惜一闪而过。

    我垂下头不敢再看,之前的淡然此时消失了。我突然涌上对未来的担心。目光无意识落在了窗边,有侍卫闪亮的银枪的光泽偶尔一闪,透出了无尽的肃杀之意。

    一只手突然覆上我的额头,然后,我听到沈羲遥不耐且冷冰冰的声音。

    “既然病着,就好好休息,起来做什么?”

    我抬头望他,正巧对上他的眼。他一慌别过眼去,竟像个赌气的孩子。但是手上递来一只琉璃薄碗:“把它喝了。”

    那碗里有黄褐色的汤药,闻起来有上等药材特有的香气。我想都没想便一饮而尽,入口却不苦,隐隐有回甘。

    “皇上,罪妇应该回去了。”我轻声道:“养心殿尊贵,不是罪妇该待的地方。”

    沈羲遥没有理会我,他已经负手走了出去,当他毫无感情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我的心漏跳了一拍。

    “朕以为,这里才是你该在的地方。”

    仿佛过了许久,我以为他已经走了,可是,从镂空处我看到一个明黄的身影。

    “在这里养病,直到你好了为止。朕要好好想想该如何处置你。”他的声音里含了若冰霜般的笑意:“谢娘是么?你就好生在这里待着。若无朕的口谕出了这道门,不止凌家,还有你的谢郎,全部以谋逆论处。”

    谋逆,我安静地听着,嘴角弯起一个无奈的弧度,那就是诛灭之罪了。

    “你想做谢娘,朕就如你所愿。”

    他这句话一直盘桓在我耳边,久久不散,直到最后我才明白了他的意思。

    最终,我听着那落锁的声音轻轻传来,还有他吩咐张德海,晚膳在长春宫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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